白鞋帮污痕洗白小窍门

白鞋帮污痕洗白小窍门

青春期的女生友谊反复无常倒不是怪事,只是这样的变化总要有原因。在齐梦杰的眼里,何扬好像是一夜之间被张子真“夺走的”。

但何扬身上发生过的事,她真的能理解吗?徐远江给予她的关注,是卷土重来的霸凌噩梦,是白炽灯下装作若无其事摩挲的手掌,是花盆里垒进的一捧捧土,压得何扬喘不过气来。只有一个人,给了她逃离的勇气……

何扬把身体蜷缩在炕头的角落,最近家里煤泥短缺,炕烧得不好,有半边都是冰凉的。半夜,何扬被冻醒,她用力裹紧被子,还是觉得有寒气顺着骨头缝往身体里钻。正值冬天,天寒地冻,何扬的手脚生了冻疮,总感到瘙痒。痒意如丝如缕,侵蚀她的皮肉骨血。何扬忍受不住,便伸手去抓,抓破了,伤口处流出黄色的脓水,蹭得毯子上、被子上,到处都是。

被冻醒之前,何扬正沉浸在美梦中。

午后,阳光正足,母亲与自己围坐在外婆家。小院的晾衣绳上挂着新洗的衣服,在太阳的曝晒下散发出好闻的馨香。外婆在锅里蒸好米饭,满满三大碗,依次端上桌,米粒饱满,口感细腻。客厅的电视机里播放着86版《西游记》,正放到三打白骨精的桥段,母亲把自己揽在怀里,微热的体温透过上衣的纱料,直往她皮肤里钻。

“扬扬,妈妈带你回家,好不好?”母亲声音轻柔,气息吹拂在何扬耳边,带来一阵酥麻麻的痒意。

何扬生命的前十二年一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。她父母均在纺织厂做工,刚生下她,就把她送去了县里。直到她在县里念完五年级,准备上初中,才把她接回城里的家。

被接回去那天,何扬哭得很惨。她被母亲拽着胳膊拉出外婆家,坐在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拼命回头张望,原本就体型瘦小的外婆逐渐变成远远的一个小黑点,最终消失不见。随之一同消散的,是院子里洗衣液的香味,还有永远飘在房间里的阳光混合着米饭的香气。

母亲骑着二八自行车,脚下生风般,对何扬的哭闹置之不理。她被带到一栋破旧的小砖楼前,楼房的墙体由棕粉色和奶白色的砾石覆盖,没有涂漆。楼口正对面是一排低矮的煤棚,里面黑乎乎一片,堆满了烧炉子用的煤泥。

何扬的家在六楼,是这座小砖楼的最顶层。砖楼的楼道灰扑扑的,水泥地面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,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。原本刮了大白的墙体上也布满了灰黑色的污痕,牛皮癣般的小广告贴得四处都是。何扬家的门是藏青色的,门两侧贴着上一年的春联,颜色还很艳丽,但一侧已经耷拉下来了半截。

打开青绿色的铁门,沿着肉粉色的地砖往里走,南边是父母的房间,北边是何扬的房间——准确地说,是何扬与何明的房间。

何扬被接回家时,何明就已经存在了。一个耗子般大小的肉球,圆滚滚一个,窝在襁褓里。

“这是你弟弟,怎么样?可不可爱?”母亲把她推进北卧,指着那团肉球喜笑颜开。

“有点吓人。”何扬皱起眉头,连连后退。

“怎么说话呢?”母亲一巴掌拍上她的后脑勺,“你是做姐姐的,从今天开始,要学着懂事,不能太任性,知道吗?”

何扬从不觉得自己是何明的姐姐。她终日蜷缩在墙角,思念小院里的阳光,还有外婆慈祥的笑脸。

外婆很疼何扬,变着法子从薄薄的退休金里抠钱给何扬做好吃的。水煮鱼,红烧肉,糖醋排骨,可乐鸡,外婆只做一小碗,专门放在何扬面前,看着她大快朵颐,脸上的皱纹便漾起涟漪。得知她要被接走,外婆踮着小脚,搭车进城,专门为她挑了个天蓝色书包。

“扬扬喜欢蓝色喔,将来指定有出息。”外婆说。

那天晚上,外婆蒸了她最爱吃的芋头饭,原本应该清甜软糯的饭粒,吃进嘴里,却是咸涩的。

被母亲接回家后,何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外婆。小砖楼顶层终日人来人往,都是来给母亲贺喜的亲戚。何扬抻长脖子,顺着门缝向外打量,一张张陌生的面孔,没有一个是外婆。

来贺喜的亲戚通常都会推开北卧的木门,兜到何明的婴儿床前溜一圈。偶尔,他们也会注意到角落里的何扬,把姐弟两人相对着打量。

“真有你的,儿女双全,多有福气。”他们说。

有时候,亲戚们留下来吃饭,家里的饭菜就会丰盛些。母亲系围裙进厨房,炒两个肉菜,蒸一个鸡蛋,好东西都摆在离客人最近的地方。何扬看着肉汁咽口水,刚想伸筷子,手背就被母亲敲出一道红印。还是亲戚们看不下去,从盘子里夹一块鸡蛋,送进何扬碗里。

“多吃点,正长身体呢。”

鸡蛋滑进嘴里,何扬总觉得不是滋味,脸也发烫,心也发慌,好像自己是蹲在街头巷口讨饭的乞丐。

酒足饭饱后,亲戚们从包里掏出贺礼——婴儿服、纸尿裤、奶粉、阿胶、笨鸡蛋……收得最多的,还是颜色各异的奶瓶,玻璃材质,瓶体透明,红橙黄绿青蓝紫,在窗台上一字排开,宛若一道彩虹。

冲奶粉的活被交到了何扬手里。母亲手把手教她一遍,从挑选奶粉,到控制水温,再到掌握比例,冲泡过后,要把和着水的奶粉滴到手背上,感觉不凉不烫,才能拿给何明。

或许是能察觉到何扬心中的不情愿,何明也极少给何扬好脸色看。她甫一走近,他便皱起小脸,还没等把奶嘴塞进他嘴里,他便开始嚎啕大哭。他一哭,母亲就撂脸色给何扬看。

“你怎么搞的?喂个奶也喂不好,真不让人省心。”

何扬想要反驳,但她到底没出声,只是顺从地把奶瓶递到母亲手中,任由她狠狠剜自己一眼,再俯下身,柔声细语地安抚何明。

那段时间,小砖楼里总是被争吵声填满,唯有当母亲把何明抱进怀里,轻轻哼唱安眠曲时,四周才是寂静的。何扬常在脑海中幻想被母亲拥抱的滋味。母亲的怀抱也同外婆的一样,洋溢着香油的热气吗?外婆喜欢让何扬坐在她的大腿上,一边兜住她的腰,一边摩挲她的发梢。那双宽厚粗糙的大手,沟壑纵横,隔着布料仍有些扎人,却奇迹般地令何扬感到心安。


夜已深了,寒风拍打着窗柩,发出凄厉的嚎叫。何扬把被子披在身上,探向窗外,漆黑的夜空中星光闪烁。她遥望天际,把被子往自己身上裹得更紧。

木门外,隐约传来争吵声。声音被凄厉的寒风扯碎,溜进卧室,只剩下几声低沉的呜咽。母亲的音调高些,像楼外被冻僵的野猫;父亲的音调低沉,但响动更大,好像冲着路人低吠的狗。玻璃在一唱一和间摔成碎片,铁门被重重关上,单薄的铁片在寒风中震颤。

何扬悄悄把卧室门拉开一个缝隙,肉粉色的地砖上铺上一层银光,她踩着银光,把脑袋探进厨房。母亲站在白炽灯下,身影在白花花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黑影,眼眶和鼻尖有些泛红,眼底泛着点点水光,胳膊上有两道红痕。

何扬犹豫着走过去,从挂绳上取下一块旧毛巾,用冷水浸湿后,敷在母亲的伤口处。打结时,她还特意系了个蝴蝶结。

“外婆说,这样就不疼了。”

话还没说完,一股热浪袭来,何扬跌进了母亲的怀抱。母亲的怀抱与梦中的不大一样,没有阳光的气味或是饭香味,反而浸染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。母亲的皮肤滚烫,她的手臂紧紧箍住何扬的身体,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。

“等你上初中了,妈妈送你去念寄宿学校好不好?”

母亲的声音被滑落的泪珠冲散,原本钻进何扬体内的热气顷刻间被冻结。

“不好。”何扬摇头。

“不好也得好。”母亲松开了双臂,把何扬从自己怀里推出去,“就这么定了,快去睡觉。睡前看一眼你弟弟,他要是饿了就再给他冲一瓶奶粉。”

何扬捧着皲裂的双手,在黑暗中坐了许久。何明的襁褓窝在整条炕上烧得最好的位置,煤泥笼起的热量,把他的小脸烤得通红。何扬从衣橱里扯出几件单衣,一股脑都穿在身上,最外面披上仅有的一件棉袄。棉袄的袖子磨破了,棉絮自裂口处已经探头。

她穿着棉衣枯坐到凌晨,等母亲睡熟了,门外悄然无声,才踮起脚尖跑出家门。

凌晨两点的大街由于雪地反射的缘故,并不显得黑,反而灰蒙蒙的发白。路上无人,凄厉的寒风越发横冲直撞,没过多久就穿透棉衣,钻过单衣,蜿蜒着爬入何扬的骨头缝。何扬的双手又开始流黄汤,鼻涕凝固在她的脸上,没一会儿就结成了冰。

她只知道外婆家在西边,一个名叫新渠县的地方,新渠县南山街53号,就是外婆的小院。

在外婆家生活时,何扬从未受过冻。外婆勤快,夏天一过,就备好冬天要用的柴。何扬在家时,家里的暖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,把不大的房间烤得热气蒸腾,要穿短袖短裤才不觉得热。

那时候,何扬总畅想着自己与外婆漫游于外太空,只她们两人,外加这座房子和房门前的小院。冬天用的柴火垛就堆在院子里,垒成一座小山。她们一辈子也用不完那么多柴火。

寒冷令何扬的上下牙开始打颤,她的鞋子淌过雪水,不知哪里破了洞,雪水开始渗进她的鞋袜,她的脚掌被冻成两个冰坨。大街依旧空无一人,路灯静悄悄的,在沥青路上投下昏黄的光。

身后突然出现发动机的转动声,一辆深红色的出租车慢悠悠地在灯光下吱吱呀呀。何扬忙伸手拦住车,一屁股坐了进去。

开车的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,秃头,沉默寡言,什么也不打听,只顾往目的地开。

车子驶近新渠县,熟悉的街景在何扬面前穿过。她想象着自己再见到外婆的样子。外婆会煮红糖姜水给自己喝,房间里烧着柴火,热气足以将她的寒冷融化,甚至让她手上的伤口愈合。

更令她期待的,是外婆温暖的怀抱。外婆粗糙的大手在她头顶摩挲,手上满是米饭的香气。

出租车在小院前停下,何扬迫不及待地冲下车门。

“你等一下,我叫我外婆给你钱。”她边说着,边跑进院门。

院里漆黑一片。何扬摸到地毯下的备用钥匙,一边叫着“外婆”,一边开锁进屋。

屋里没有何扬想象的那样暖和,反而一片冰冷。外婆躺在炕上,身上压着厚厚的棉被。

“外婆,你看看谁来了!”何扬摇着外婆的胳膊,胳膊也是冰冷的。她心里蓦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。她把手探到外婆鼻下,期待着外婆能哈哈笑着起身,抱住她,用食指刮她的鼻子,说:“被吓到了吧!”

但她等了许久,等到天边泛起白光,也没等到外婆从炕上起身,向她展开温暖的怀抱。

处理过外婆的后事,翌年九月,何扬拖着行李背着书包,在父母的注视下,独自一人走进了一中的大门。临走前,她从卧室的橱柜里翻出一个小油包,展开,把里面的粉末统统倒进她精心挑选的红色奶瓶。

何扬对一中的记忆是潮湿阴冷的,刷了半截绿漆的墙面上永远布满水珠,换座位如果不巧换到墙边,坐一天下来,裤腿往往已经湿了一大片。

一中的地是灰黑色的水泥地,地面由于年代久远而皲裂出一条条小缝。讲台是刷了砖红色油漆的木头,漆已经掉了大半,露出一个个虫洞。黑板是那种将黑色涂料涂到木板上的材质,写起字来噪音极大,写过字后,即使用抹布用力擦,也会留下一道道白色印痕。

何扬不喜欢一中,连带着也不喜欢这里的人。她跟室友的关系处得不咸不淡,在其他五人结伴去食堂的时候,她总是独自一人拿着铁饭盒去打饭。大把的空闲时间,她都用来做题,黑色的笔迹划在白色的纸张上,一勾一折,像极了外婆脸上纵横的皱纹。

九个月前,外婆被推进火化炉里烧成灰,未烧尽的骨头被工作人员捡出来,装在绿色的塑料盒里,由家属代为碾碎。母亲让她跟着家里的亲戚在外等候,何扬不肯,眼巴巴粘在母亲身边,看她将那几块完整的骨头碾为粉末。

待胫骨、胸骨悉数被碾碎,何扬从母亲手中接过碾子。外婆的头骨被碾碎时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,让她想起外婆的那个小院。每到春天,院里便要翻土,翻土时,铲子接触砂石,发出的也是这般声响。等到秋天,那里冒出一片片绿尖。外婆会先揪下两绺,给她煮个喷香的葱油拌面,再把剩下的小葱背去集市,赚上块八毛的零花。她一边吃面,外婆就一边靠在躺椅上织毛衣,一边念叨着:“扬扬,你一定得好好学习,知道吗?”

被母亲接走那天,外婆在小院门口伫立许久,她也是这样说的。

如果何扬知道,那天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外婆,或许自己会应答得更大声、更认真,或许她会抱住外婆,抱得更紧、更久。

十月,第一次月考,何扬考了年级第二,数学更是取得了满分。她跑到市公墓,把那张成绩单烧给外婆。

“外婆,我听你的话了,你看到了吗?”

自从月考放榜后,徐远江把何扬叫去办公室的频率越发高了起来。

“何扬,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。”年轻的徐老师站在讲台上,睥睨众生。

何扬其实不大喜欢自己的这个名字——父亲姓何,母亲姓杨,自己的名字不过是他们二人姓氏的随意组合,无论是写出来,还是念出来,都觉得上不了台面。

何兮扬,何婧扬,何雨扬,外婆生前特意列了一串名字供何扬挑选,甚至专门打电话给母亲,叫她带何扬去派出所改个别致点的名字。但母亲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,“又不是多难听的名字,咋就这么矫情?”为此,她还是叫何扬。

不过,年轻的徐老师玉树临风,风流倜傥,他站在讲台上,左一次叫何扬去办公室,右一次叫何扬起立回答问题,叫来叫去,似乎为这个普通的名字镀上了一层金光。隐约间,何扬仿佛看到自己的名字抖落了尘土,腾空而出,傲立云端。

自从被徐远江选作数学课代表,何扬在年级里开始变得小有名气。上课时,科任老师都喜欢在她身边停住脚步,像一些收发试卷、批改试卷的零散活计,偶尔也请她帮忙分担。他们宛若于淤泥间发现蚌珠的海女,对着何扬啧啧赞叹。

“你们都看看人家何扬,不声不响,就是认学。”

“你别看何扬这小姑娘,蔫了吧唧,也不说话,但脑瓜转得那叫一个快。”

“何扬这个笔记记得好,下课你们传阅一下,条理特别清晰。”

一开始,听到他们对着全班同学的面喊出自己的名字,何扬心里还难免一颤,后来,被叫的次数越来越多,再听到有人在人前讲起“何扬”,她竟也能做到不抬头、不应声,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了。

下课铃敲响,跟着徐远江的步伐,何扬走进他那间狭窄的办公室。办公室内终日飘荡着大豆水的腥臭气,无论如何开窗通风,也散不尽。

“既然这么臭,干嘛还要养花?”何扬曾经问过徐远江。

“即使忍受了这么久的恶臭,但等到她开花的那一瞬,也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。”

“因为她们好看吗?”

“因为她们是我浇灌出来的。”

想起教科书中那些把教师比作园丁的言论,再回望徐远江那张盈盈笑脸,何扬恍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,好像他们两人的对话并不仅限于养花,还牵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。

正待细想,徐远江已经从抽屉里掏出物什,或是一瓶热牛奶,或是一个煮鸡蛋,或是几件旧衣裳。“别说是我给你的。”徐远江特意叮嘱道。

这些东西捧在何扬手里如有千斤重。她特意绕路回教室,挑偏僻的角落将之解决,中途也要四处张望,生怕对上谁灼灼的目光。


大概是从六年级起,何扬就开始害怕旁人的目光。灼热的目光总会烤得她的心脏一阵紧缩,很快,不适感就传到胃部,让她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干呕。

那年,何扬随父母转学到市里,刚站上讲台,就近乎被齐刷刷过来的目光射穿。她在县里待得太久,讲话染上了口音,穿的衣服、鞋子也跟不上潮流,在人群中总显得格格不入。仿佛原本平静的湖水被突然投入石子,何扬身边开始围起一圈圈涟漪。

一开始,他们只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。

“你看,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先压膝盖,像马腿。”

“而且她写字的姿势也好奇怪,你看到了吗?她提笔总是食指压在拇指上。”

“你们看过她吃饭吗?她用左手拿筷子。”

“她好奇怪啊。”

他们组成了一个纠察小队,先是从何扬的同桌和后桌开始,逐渐发展为一个小组,然后集结了二十来人,成立了一个大队,以何扬的名字命名,叫“何扬队”。

何扬队的核心成员多是班里的男生,以这些男生为原点进行辐射,也卷入了一批不大友好的女生。上课时,趁老师背过去在黑板上写字,他们就往何扬的方向扔纸团,见何扬被打中,便发出窃笑。下课时,他们从何扬身边经过,又会夸张地用手捂住鼻子,边扇风边叫:“真臭,你闻见了吗?这是啥味儿啊?”

何扬队的队长是王铭泽,一个脑袋比普通人大两圈的矮个子男生,被同学戏称为“大头娃娃”。在何扬之前,他才是那个被涟漪围困住的人。这一次换成何扬后,他手法娴熟,毫不心软。他带领着队员们把何扬的帽子从她的脑袋上揪下去,扔进河里;装作不经意把何扬撞倒在地,无视她的掌心嵌满沙砾;或是趁体育课潜入教室,溜到何扬的座位上,把她的作业纸撕得稀巴烂。他们甚至编了顺口溜:

“你拍一,我拍一,何扬生来被人欺;

你拍二,我拍二,何扬长大捡破烂;

你拍三,我拍三,何扬将来嫁瘪三;

……”

何扬尝试躲开这些人,或者骂回去,或者对此置之不理,但他们就像蚂蟥一般阴魂不散。寒假刚过,他们不知从哪听说了何扬外婆的死讯,课后便凑到何扬身边,把她团团围起。

“你这样子,灰头土脸,说话也不好听,你外婆说不定就是被你给克死的。”王铭泽说。

何扬始终记得那天王铭泽的眼睛,像匹嗜血的狼,发出荧绿色的幽光。当她在一中校园里,捧着徐远江给的旧衣裳,穿过走廊,与还不熟悉的同学们擦肩而过时,从他们眼中看到的,就是这样的光。

或许是因着这些目光的缘故,何扬最近常做噩梦。躺在寝室的木板床上,一闭上眼睛,便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般下坠。耳边风声呼啸,她忍不住低头看,见身下是万丈深渊。有几次,她被噩梦惊醒,尖叫着起身,身上的睡衣早就被淋漓的冷汗浸湿。窗边摆着的那些牛奶、鸡蛋、旧衣裳,此时倒像是母亲带自己去给外婆上坟时,摆在墓前的供果。

趁晨光熹微,何扬捧着这些东西,蹑手蹑脚地溜出寝室,把它们一股脑地扔进大垃圾桶。晨雾附着在她的皮肤上,湿漉漉的,她看着垃圾桶里或黑白或军绿的棉布,终于感到那些荧绿色的幽光逐渐黯淡了下来。

“徐老师对你可真好。”那天下午,齐梦杰凑到何扬身边,酸溜溜地说。

何扬不是没期盼过和齐梦杰成为最好的朋友,毕竟她是这么长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向她伸出双手的人。只是有时候这双手伸不伸,似乎是有条件的。

她记得无数个傍晚,她们一同被徐远江办公室的白炽灯光所笼罩,齐梦杰的目光偷偷瞟向自己,眼睛滴溜溜转。转过之后,等到徐远江回来讲题时,自己就成了那个永远被剩下的人。她记得每次小考,齐梦杰除了抄下自己的分数,还会抄下她的分数,一科一栏,用各色圆珠笔标注各种变化。

她的世界好像只有分数和成功,任何人给她的好也是理所当然,所以那些荧绿色的幽光她大概见都没见过,想象都想象不出来。何扬不怪她,只是她也不想去解释了。

“是啊,真没办法。”何扬耸耸肩,轻巧地回应道,好像是故意为了报复。

学校北侧的车棚里积满了灰,夕阳透过栅栏的边缝,在石板路上洒下橙红色的光。何扬的马尾被扯掉了,头发散乱下来遮住半张脸,两个男生把她围起,他们叫骂着,把她推倒在地。

鞋帮踢在自己的肋头上,好像身体的每一处都要断裂,时间被无限延长,何扬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,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。灰尘从地面飘起,四散在空中,将何扬掩埋。有一瞬间,何扬觉得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已然腾起,看到自己躺倒在砖头瓦砾间,像一只死耗子。

“知道为什么打你吗?”其中一个男生悠闲地开口问。

何扬心里觉得这句话好笑。当年王铭泽折磨自己时,也曾问过这句话:“知道为什么是你吗?”

“没有为什么,就是看不惯你罢了。”

何扬的双手挣扎着在身后摸索,手指摸到红色砖块,粗糙,坚硬,上面似乎还挂着黏糊糊的蛛网。砖头的触感让何扬反射性地感到疼痛,靠左侧太阳穴的位置,神经一跳一跳的,血管近乎要爆裂。“你外婆就是被你给克死的。”耳边又响起王铭泽的嘲弄声。

天旋地转,一股刺鼻的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。何扬听到周围传来尖叫声,声音仿佛被玻璃罩笼着,听不真切。她躺倒在地,鲜血顺着砖缝蜿蜒向前。

“真漂亮啊。”不知为何,她心里却产生这样的感叹。

“听到了吗?我跟你说话呢!”晃过神来,那男生的脸已倏然在何扬面前放大。

“什么?”

“我说,你离徐远江远一点,否则别怪我不客气。”那男生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军刀。军刀反射出的白光经灰尘氤氲,隐约折射出一道迷你彩虹。

年轻的徐老师,有一双修长的手,还有一对灰蒙蒙的、待人温和的眼珠。一中的女学生,都喜欢凑到他身边,闻他身上的古龙水香气,欣赏他永远梳得一丝不苟的张国荣式三七分。何扬想起住在自己下铺的室友李雅琴,那个披散着柔顺长发的漂亮女生,总喜欢跟其他室友聚在一起,八卦徐远江的韵事。尽管她躲着何扬,但那些小女生心事,还是被何扬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两句。

“要是将来谁能嫁给徐老师……”说起这句话时,她的眼睛亮晶晶的。

“我替我妹转告你,离徐远江远点,别在他面前卖骚,否则我划花你的脸,信不信?”男生举起瑞士军刀,用刀背舔她的脸。

何扬攥紧了手里的砖头,她感到喉咙干涩,心脏砰砰作响。她在脑海中构想着正确的轨迹,左臂发力,正中他右边的太阳穴。何扬尝试着挥手,不远处却突然传来清脆声响。

“干嘛呢?”有人钻进阴晦的光线中,撕开了粘稠的昏暗。

钢管闪着白光,在空中劈开一道弧线,目标明确,遒劲有力。何扬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,风声拉扯着她,把周围的世界也牵扯变形。在白光的照耀下,何扬认出那人的脸,眉眼细长,像只狐狸。是张子真。

初见张子真,那个屹立于讲台上的挺拔身影就给何扬留下了深刻印象。透过张子真的身体,她仿佛穿越一年半的时光,回到市小学喷了红漆的木头讲台,看到自己站在班主任身边,被灼灼目光打量得手足无措的样子。

在张子真身上,何扬看到了自己。不知为何,她就是有这种直觉,好像一片森林,放眼望去都是松树,只有张子真这一棵傲然挺立,格格不入,俨然是一株误闯松树林的白桦。

鲜血又一次顺着砖缝,汇成一条缓缓的溪流。但这一次,何扬没有感到疼痛。

“起来吧。”张子真伸出手,“我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


张子真不走校门,摸到西墙边一处砖垛,移开便是可供一人钻入钻出的墙洞。她轻车熟路,镇定自若,仿佛新来这座学校的人是何扬,而她则是在尽地主之谊,带着何扬四处观光。

上后山的路没有台阶,要沿着一条土路爬上去。土路上的沙石有些松散,何扬需要薅着路边的草梗和树枝,才能勉强爬到山顶。山顶完全是另一番景象,松柏环绕,枝叶交错,密密匝匝网起一顶巨大的绿色帐篷。张子真娴熟地找到一片铺满落叶的草地,枕到上面,像跳进棉花里。

何扬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,落叶在她身下咯吱作响,刚刚被抛下的伤痛这一刻都追了上来。她的脚踝有擦伤,胳膊肘也火辣辣地疼,她只好把身体蜷缩起来,落叶托着她,将她的身体紧紧包裹。

“喏,擦一下。”张子真递过来一瓶红药水和一包棉签。

何扬还没太搞清楚状况。半个小时前,她还被人堵在车棚里,有那么一瞬间,她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掉。但现在,她却跟着张子真逃出了学校,跑上了后山,像是一场幻梦。

“为什么帮我?”她问。

“拜托,那两个人拿着刀诶,你不怕被捅吗?还问我为什么帮你。”

“他们不会捅我的。而且我也摸到砖头了,正准备反击。”

张子真突然盯住她,“不,你不会反击的。你更像那种,把砖头砸在自己脑袋上的人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何扬心下诧然。

“我看人很准的。比如说,我一眼就能看出来,徐远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你也同意吧?”

徐远江的办公室里,除了终日萦绕的大豆水臭味,还有永不消逝的镇流器的嗡嗡声。一推开办公室那扇铁门,腥臭味与嗡嗡声一同袭来,人就像可怜的金鱼,晕头转向地撞进渔网。

前天傍晚,与齐梦杰并肩坐在徐远江办公桌前,为下周的期中考试争分夺秒时,何扬感觉自己仿佛就是那条搁浅的金鱼。徐远江站在她身边,视线透过镜片,烤得她更加炽热。

一开始何扬以为,那目光是冲着自己面前的习题,过一段时间,直到身体觉得僵硬、憋闷,她才发现,那目光直指自己。

何扬停下手中的笔,假借活动肩膀,回头看去,正对上徐远江匆忙转走的眼珠。那对眼珠雾蒙蒙的,深不见底,好像冬日梦里的那潭深渊。

徐远江的手轻轻搭在何扬的肩膀上摩挲,指尖正抵她锁骨的位置。他挺拔的鼻子里喷出热气,把周围的空气都搅动得燥热起来。何扬轻微地耸动肩膀,用手指扯了扯上衣布料,徐远江的大手却宛若老树的树根,盘根错节,屹立不倒。

“你这道题做得有问题。”过了半晌,徐远江才开口,用闲下来的另一只手,在卷纸上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。

“你以后还去参加那个什么数学补习吗?”张子真侧过头,问何扬。

“你觉得呢?”

“我要是你,我打死都不去。”

“但是……”

“但是什么?那天我问你喜不喜欢徐远江的时候,你不是摇头摇得很坚定吗?你刚刚问我为什么帮你,就是因为这个。”

“这两个有什么关系?”

“我觉得有关系。你看那个说喜欢徐远江的,她挨打,我就不想理。”

月亮升上来,一个亮白色的圆玉盘在草地上洒下一片流动的银光,宛若一条河。张子真踏过银光,收起钢管,把书包斜挎在肩膀上。不知为何,何扬总觉得这根钢管不如刚才那般明亮了,上面糊着血污,一片乌暗。

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何扬突然开口问道。

“什么怎么做到的?”

“抡起钢管,正好砸在那人的脑袋上。”

“这有什么难的?”张子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,“只要你不要命就可以了。”

自那天起,西墙外的后山就成了何扬与张子真的乐园,不知不觉就陪她们到了初二。每天傍晚五点到六点,晚餐时间,再没有数学补习,何扬只想与张子真钻过墙洞,躲进草堆,沉浸于片刻安宁。

张子真总能搞来好东西,骆驼牌香烟、带猫眼的玻璃弹珠、锋利的管制刀具。她叼起一支黄褐色的烟,用捡来的打火机点火。烟雾在空山上缭绕,何扬被呛到,咳红了脸。

“烟有什么好抽的?”何扬不解。父亲嗜好抽烟,一天能抽掉半包。小砖楼里终日烟雾缭绕,仿佛有人顺着窗户向何扬家里空投烟雾弹。

“他们就喜欢这些奇怪的东西。照你这样说,酒也没什么好喝的。”

说着,张子真从兜里又掏出一小瓶试用装洋酒,像变戏法一般,递到何扬面前,“你尝尝。”

姜黄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晃荡,何扬拧开瓶盖,轻轻舔了一小口,辛辣的味道顺着口腔蔓延至腹腔,像有人点了一把火,把她的身体烤得发烫。

“确实没什么好喝的。”何扬煞有其事地说。

夕阳渐沉,天光暗了下来,树林里鸟鸣声越发响亮。何扬感到手脚发痒,蛰伏了一个夏季的冻疮又开始蠢蠢欲动。张子真便拧开洋酒瓶盖,把姜黄色的液体倾倒在何扬手上。

“搓一搓,我妈说酒精能治冻疮。”

酒精漫过伤口,一阵钻心的疼痛顺着血管传遍全身,何扬感到自己皮肉间的细菌似乎被悉数清除,手上的伤口也正逐渐愈合,自己整装待发,变成了一个全新的、洁净的人。

“给我看看你的手掌。”何扬突然好奇,顺势抓过张子真的手,在斜阳下打量。

张子真的手瘦长,事业线近乎贯穿掌心,生命线却只行至一半,下面线条错综复杂,按照迷信的说法,想来命中有大劫难。

“不要紧的,这样多划几下就好了。”张子真的指甲沿着生命线的印痕,一直划到手腕。“多划几下,线条的纹路就会改变。”

“真的假的?”何扬将信将疑,但依旧学着张子真的样子,划下去。

虫鸣声在林间环绕,不时有麻雀飞过,停在溪涧觅食。

“你知道吗?徐远江是断掌。”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,何扬突然说道。

“断掌?你怎么知道的?”


大概是半年前,上学期期中考放榜后不久,徐远江突然专程把何扬单独叫去了办公室。

那天,徐远江的办公室里出人意料地没有大豆水的腥臭味,白炽灯的镇流器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嗡嗡声也变得微弱。窗台上,一株月季含苞待放,娇嫩的花瓣像新生的婴儿的脸。徐远江靠坐在办公桌上,俯视何扬,好像她是一道复杂的数学题,而他正兴致盎然地琢磨解题方法。

“我的花怎么样?”审视良久,直到何扬因压住脚后跟而双眼发黑,徐远江才终于开口。

“很好看。”

“现在你觉得值得了吗?忍受那么久的臭味,换来一朵漂亮的花。”

月季好像能听懂他说的话,原本还收紧的花苞倏然间敞开了,层层叠叠,宛若高级商场橱窗里的公主裙。那朵娇艳欲滴的花,根部长满了白色的纤毛,一半的身体被深褐色的土壤埋住,凑近了看,花瓣上似乎有几只蚂蚁在爬。

不知怎的,在白炽灯的晃照下,月季的轮廓越发模糊起来,反而逐渐显现出人形,扎马尾辫,有一张小巧的脸。何扬骤然想起了徐远江刚种花时与自己的那场对话,当时她隐约窥见,却始终没看清楚的东西,如今霍然呈现在她面前。她感到自己脚下踩着的水泥地正在折叠,四边翘起,垒成一个方方正正的花盆。

“不值得。”何扬往后退了一步,试图躲过被花盆圈起来的命运。

“为什么?”徐远江垮下脸,“对了,我送你的衣服不好穿吗?怎么从来没见你穿过?”

何扬默不作声。那件黑白相间的条纹衬衫,还有那件军绿色的棉马夹,应该还安然躺在某处的大垃圾桶里,顶着晨雾,以及随之到来的毛毛细雨,在她脑海中逐渐化作一滩分不出形状的烂泥。

“你知道张子真为什么转来我们学校吗?她往同班同学的水杯里吐口水,对方家长闹到校长那里,直吵着要报警。你能想象吗?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,居然这么恶毒。”

“那你干嘛还送CD给她?”

那盘《我去2000》,封皮上印有金灿灿的麦田,好像新世纪就能迎来一片崭新的天空。

“她考了年级第一,我这个人……向来奖罚分明。”徐远江的面孔被埋没在灯光投下的阴影中,“你是我的课代表,也得起好带头作用。”

可能是为了显示课代表的带头作用,一夕之间,何扬身上突然多了许多任务。除了每天收发作业,还要帮忙批改作业、整理教案、检查试卷。这些工作都在徐远江的办公室里完成。没有牛奶,没有鸡蛋,没有旧衣裳,只剩下无休止的任务,以及一束永远挥之不去的目光。

批改作业、整理教案、检查试卷时,徐远江偶尔会把身体俯在何扬头顶上,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。他的手指纤长,一会儿紧紧把住桌沿,摁住椅背,一会儿又仿佛蜿蜒灵活的蛇,独立成为个体,突然被赋予生命。毒蛇吐着信子,发出“嘶嘶”声响,沿着椅背,爬向桌面,向何扬逼近,紧紧将她缠绕。

何扬感到自己身体的肌肉紧紧绷起来,她左肩胛骨和脊椎中线的位置一阵酸痛,后背的皮肤正在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高频抖动。办公室里没有风扇,也没有空调,闷热的空气在何扬头顶盘旋。汗珠顺着她的脖颈如雨水般落下,一开始是热的,像蜗牛般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粘液,很快又被风吹散,凉意顺着皮肤渗入她的骨血。

徐远江的手指正一点点爬过来,落在试卷上,落在笔上,又轻轻地落在何扬的胸前。

“有只虫子。”他干燥的手掌上摊着一个黑点,递到桌面上给何扬看,“大概是从花盆里跑出来的。”

何扬松下一口气。她的目光死死咬住徐远江的手掌,青白色,透着一点红,所谓的事业线把他的手掌拦腰斩断,生命线倒是长长一条,几乎埋进手腕。


“说明他命该遭天谴。”听过何扬的话,张子真断言。边说边把一只蚂蚁送进酒瓶。

“他还说,你是因为往同学的水杯里吐口水,才转来我们班的。我没信。”

蚂蚁被送到瓶底,在酒精残液中挣扎,很快便四脚朝天,晕头转向地游弋。

“嘿嘿,是真的。谁叫她骂我和我朋友,我没打她就不错了。”用雪糕棍和砖头垒就的水上乐园应声坍塌,蚂蚁跌落进水坑,一个个又被张子真湿漉漉地打捞起。

“徐远江就是这样。”何扬壮起胆子,捏起一只晕死过去的蚂蚁,摊在掌心,“揪了一把我的衬衫,然后说,是因为看到了虫子。”

“上次也是这样吧?他说是因为你做错了题。”

何扬点头,“那道题我确实做错了。”

“做没做错有什么关系?那道题你没做错,还会有下一道。没有虫子,说不定还会有柳絮。你看我每次陪你去他办公室的时候,他就不敢动手动脚的。这不就是心虚吗?”张子真漫不经心地把蚂蚁接连装进瓶子,拧紧瓶盖,“你说,徐远江是断掌,他会不会有一天死于非命?”

“死于哪种非命?”

“车祸。”

“火灾。”

“地震?”

“被人谋杀。”

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声音清脆,好像徐远江已经在她们面前咽了气,僵死的身躯轰然倒地,眼睛大睁着,眼珠雾蒙蒙的。

“其实,我曾经往我弟弟的奶瓶里投过辣椒粉,就在初一开学前的那天,我实在气不过,就……”何扬用树枝在松软的沙地上挖起土坑,她一边把装满蚂蚁的玻璃瓶埋进坑里,一边说道。

“那他后来进医院了?”张子真问。

“没有。我最后又倒掉了。”何扬摇头,“我外婆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。你听过那种灵异故事吗?类似于投胎转世那些。我当时心想,如果他受伤,说不定外婆就能回来了。但我又仔细一想,外婆也一定不希望我这样做的。”

泥土把玻璃瓶埋没,张子真站到土坑上,把松懈的沙土踩实。她抬起头,望向天空,月亮升上来,星星宛若亮钻,点缀其上。

“听说,去世的好人,都会变成星星呢。”她说。

何扬也随她一同仰起头,在西侧,偏向新渠县的地方,果然有一颗闪耀的星星,一闪一闪地,向她眨眼睛。

从后山溜回教室,上课铃刚打响了一遍,教室里仍旧热闹非凡。每张课桌上都摆着一包红色布袋装的糖果,像是翘首期盼,迎接什么盛大节日。

年轻的徐老师踩着第二遍上课铃声迈进教室,给大家带来了两个好消息。

“首先,我结婚了。”徐远江说这话时,何扬正咬着笔杆做题,她感到一束炽烈的目光从讲台上投射过来,灼灼把自己射穿。

“第二件事,”徐远江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,“学校要举办新年晚会,迎接新世纪,所有同学都要参加。”

班里哄然炸开了锅。何扬趁着喧闹回过头去,向张子真无奈撇嘴。张子真正趴在桌子上,百无聊赖,见何扬回头,往徐远江的方向翻了个白眼,做口型对她说:“真要命。”

“这场晚会非常重要,到时候市里的领导都会来观摩。学校还会发邀请函,邀请你们的家长前来,跟大家一起欢度佳节。晚会将在12月31日晚上举行,最近一段时间我们会集中排练,同学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。”徐远江说。


“12月31号,真不妙。”第二天,何扬挖出土坑里的玻璃瓶,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团死尸,没想到,那些蚂蚁竟然还活着。它们虚弱地伸动触须,试图狎取一点水,小心翼翼地,生怕被汪洋卷走。

“为什么不妙?”张子真问,边问边拧开瓶盖,放走那些幸存者。

“那天是我外婆的忌日。”

“你想去墓地吗?”

何扬摇摇头,“你不是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?我想看星星,这样就能跟外婆打招呼了。”

“那我们那天翘掉演出吧?我陪你来这里看星星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当然。一言为定。”


未完待续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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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夏春花 编辑 | 卡罗琳

原文链接:《有人精心培育花,是等着有一天要将她摘下 | 乐园03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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